转型金融，特指为高碳排放或难以减排行业及企业向低碳和零碳转型活动提供融资支持的金融服务，其核心在于支持具有明确转型路径和显著减排效益的“棕色”经济活动向“绿色”转变。为落实“双碳”目标，探究转型金融驱动我国碳密集产业减排过程中面临的挑战，研究可行的引导路径，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协同推进降碳、减污、扩绿、增长，推进生态优先、节约集约、绿色低碳发展，表明我国生态文明建设进入以降碳为重点的战略新阶段。目前，我国重要的碳密集产业仍是国民经济支柱产业，但在低碳转型过程中面临融资难问题，为了破解这一难题，转型金融应运而生。近年来，中国人民银行积极开展转型金融的探索与实践，推出碳减排支持工具、低碳转型挂钩债券、转型债券等创新产品，促进金融资源配置到具有显著碳减排效益的领域。作为二十国集团（G20）可持续金融工作组共同主席，中国人民银行牵头制定《G20转型金融框架》，并于2022年11月G20领导人峰会上发布。2023年，中国人民银行发表专栏文章《推动绿色金融与转型金融有效衔接》，指出转型金融重点服务具有显著碳减排效益的产业和项目，为高排放或难以减排领域的低碳转型提供合理必要的资金支持。因此，在“双碳”目标下，探究转型金融驱动我国碳密集产业减排过程中面临的重要挑战，并研究可行的引导路径，具有重要理论与实践意义。
在全球气候变化问题日趋严峻的背景下，我国逐步推进碳达峰、碳中和目标，碳密集产业作为我国经济的重要产业之一，其转型是实现“双碳”目标的重要环节。据国家发展改革委价格监测中心预测，我国将通过约140万亿元的资金直接投资来达到碳中和。而目前我国绿色金融资产主要投向“纯绿”产业，这使得碳密集产业的转型金融需求得不到有效满足，同时碳密集产业尚需要更加完善的转型金融框架引导资金向碳密集产业的低碳转型倾斜，从而更好地推动产业优化升级，促进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具体来看，发展图景展望如下：
（一）推动技术进步，优化产业结构。碳密集产业的低碳转型，本质上是技术革命与产业结构升级的系统性工程。在这一过程中，技术研发的突破性进展与产业生态的重构，既是实现深度脱碳的核心路径，也是突破“高碳锁定”困境的关键抓手。转型金融可以定向引导资金流向低碳技术研发与产业化应用，为技术突破与规模化落地提供重要支撑。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第四季度，我国本外币绿色贷款余额达36.6万亿元，其中投向具有直接和间接碳减排效益项目的贷款合计占绿色贷款的67.5%。然而，转型金融所支持的碳密集产业低碳转型的资金所占比例较少，距离我国碳中和目标资金需求仍有差距。当下绿色金融的资金配置主要集中在绿色可再生能源等领域，碳密集产业低碳转型的金融需求尚未得到有效满足。我国还需不断完善绿色金融资金的投入配置，推动资金更多地流向碳密集产业低碳转型领域，打通更多融资支持渠道，帮助碳密集产业突破低碳发展困境，助力我国“双碳”目标达成。
（二）调整能源结构，促进低碳转型。能源结构转型是低碳化的核心，需依赖清洁能源技术研发与传统能源低碳改造，但此类项目往往面临投入大、周期长、风险高的融资困境。转型金融通过定向信贷、债券发行及风险分担机制，为供给端清洁能源替代、消费端能效提升提供关键资金支持。通过转型金融的扶持和激励，以及对于碳密集产业设置不同阶段的减排目标，从而实现碳排放强度硬约束的成果。根据《重点行业碳达峰行动方案》，以2020年为基准，钢铁、水泥、化工等行业需在2030年前实现碳排放强度降低30%至35%。这些行业均为我国重要的碳密集行业，实现碳减排目标的关键路径之一是积极发挥转型金融的支持效应。例如，钢铁企业通过转型信贷实现富氧燃烧和高炉煤气余压发电并提高生产效率，水泥企业通过转型信贷和绿色债券提高替代燃料使用率至15%，这些都被列入《国家适应气候变化战略2035》，转型金融有利于通过定向融资助力企业提升工艺和技术水平，从而促进低碳技术创新和产业化，进而推动降低碳排放量。
（三）促进碳密集产业转型项目落地与发展。2024年7月印发的《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快经济社会发展全面绿色转型的意见》明确指出大力推动钢铁、有色、石化、化工等行业绿色低碳转型，以国家标准提升引领传统产业低碳转型，并进一步强调丰富绿色转型金融工具，延长碳减排工具实施年限至2027年末，研究制定转型金融标准，为传统行业绿色低碳转型提供合理必要的资金支持。目前，中国人民银行牵头制定钢铁、煤电、建材、农业4个重点行业转型金融标准的工作已取得重要进展，相关标准在部分地区试用，截至2025年1月末试点地区落地贷款累计金额约425亿元。浙江、重庆、天津、上海、河北、广东、山东、江苏等省市陆续发布了转型金融支持目录。例如《江苏省转型融资主体认定评价标准》制定了石化、化工、钢铁等8个碳密集行业的转型金融支持经济活动目录，符合该目录支持的企业可以获得低碳转型所必要的资金支持，积极助力碳密集产业转型项目落地与发展。
（四）推动金融产品与服务创新。我国现阶段已有转型金融产品主要包括转型债券、可持续发展挂钩债券、低碳转型挂钩债券，以及可持续发展挂钩贷款等。根据Wind数据，从2022年到2024年，我国转型类债券总计发行198支，累计发行规模为1759.82亿元，债券期限普遍介于2至5年，覆盖电力、煤炭、钢铁等高碳排放行业。其中，低碳转型挂钩债券共计发行58支，累计发行规模为544.6亿元。未来我国转型金融产品呈现出强劲的规模增长态势。在转型金融对应的衍生产品方面，《金融标准化“十四五”发展规划》指出，碳远期、碳期货等衍生品市场的发展规模有望在2026年实现1000亿元以上，这是企业对冲碳价风险与实现长远减排目标的重要行动工具。同时，转型金融主要的金融产品即转型债券与可持续发展挂钩债券取得较好成果，通过债券与减排绩效挂钩的创新结构，将融资成本与企业环境表现统一起来，迫使企业加快转型。转型金融借助其机制设计与模式创新，能够降低企业融资阻力，同时转型金融通过资金导向和信号导向的双重机制，不仅为碳密集产业的低碳转型提供了必要的资金支持，还通过标准制定和信息披露引导市场资源向低碳领域倾斜。
（五）提升社会效益，实现协同共赢。转型金融提供的资金支持有利于重塑产业结构，更能持续改善生态环境质量。以下为推行转型金融的相关省市，近年来取得显著环境效益的情况。例如，根据北京市生态环境局发布的《2024年北京市生态环境状况公报》数据，北京市2024年PM2.5浓度较2013年下降65.9%，优良天数创新高，这与其转型金融重点支持“煤改清洁能源”工程等举措直接相关。广东省2024年空气质量优良率达95.8%、水质优良率达93.2%，主要得益于转型资金对电子制造等支柱产业绿色化改造的持续投入。2024年江苏省在保持工业增长的同时实现PM2.5浓度32.3微克/立方米、太湖水质首达Ⅲ类标准，关键在于转型金融对沿江化工企业搬迁改造的系统性支持。浙江省湖州市推行转型金融支持的过程中，创新开展竹林碳汇综合改革，通过两轮转型升级，全市铅蓄电池企业数量锐减，并成功培育出天能、超威等龙头企业。从长远来看，转型金融对于碳密集产业减排以及助力整体经济绿色发展、提升环境效益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有利于实现经济增长与环境效益的协同共赢。
为平稳有序推动经济社会实现绿色低碳高质量发展，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加快经济社会发展全面绿色转型”的改革方向和具体举措，其中明确提出建立能耗双控（指对能源消费总量和能源强度的双重控制）向碳排放双控（指对碳排放总量和碳排放强度的双重控制）全面转型新机制，引导全行业绿色低碳转型。然而，在这一战略背景下，转型金融在助推碳密集产业减排的过程中仍面临诸多挑战，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一）转型金融的制度框架尚需进一步完善。我国目前尚未建立全国统一的转型金融标准。中国人民银行正在研究制定第二批航运、化工等七个行业的转型金融标准。部分省市基于区域产业发展需求，出台了地方层面的转型金融支持目录或转型融资主体认定评价标准，如江苏省、上海市、重庆市、浙江省湖州市等。从具体情况来看，2022年1月浙江省湖州市在国内率先推出《转型金融支持目录（2022年版）》，并于2023年发布《湖州市转型金融支持活动目录（2023年版试行）》，涵盖九大行业。以钢铁行业为例，企业减排技术路径多样（氢能炼钢、短流程工艺等），若缺乏统一的碳排放基准值和目标范围，金融机构难以区分“真转型”与“伪转型”企业，可能引发金融风险。在国际层面，各国对转型金融的定义、分类及信息披露要求存在差异，这种差异可能引发跨境融资壁垒，削弱我国转型金融产品的国际认可度。
（二）碳核算与数据基础设施薄弱，信息披露质量不足。碳核算体系碎片化是制约转型金融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当前，国内尚未形成权威统一的碳排放统计核算标准，企业依赖ISO14064、国家发展改革委发布的24个行业核算指南及生态环境部发布的《企业温室气体排放核算与报告指南 钢铁行业》等多套体系，核算方法差异大、数据颗粒度粗，导致金融机构难以精准评估转型效果，影响转型金融的支持力度及进展。据气候债券倡议组织（CBI）统计，截至2023年末，我国发行的百余只可持续发展挂钩债券中，仅两家企业采用温室气体减排作为关键绩效指标，其余多依赖可再生能源占比等间接指标，掩盖了真实转型进展。同时，我国在数据共享与整合方面存在较大进步空间。一方面，碳排放数据分散在环保、工信等多个部门，缺乏统一披露平台；另一方面，企业温室气体底层数据收集、记录和验证机制尚不健全，尤其是中小企业缺乏碳核算专业人才，导致数据失真率高。
（三）转型金融产品结构与企业转型需求的匹配程度需进一步提升。我国转型金融产品以传统信贷和债券为主，产品结构的丰富程度尚需根据发展的需要进一步提升。同时，产品期限结构错配有可能加剧碳密集企业转型过程中的偿债压力。碳密集产业的低碳转型周期一般为长周期，国际上挂钩类转型金融产品期限多在5年以上，部分产品期限达15年。而我国同类产品发行期限多在5年以内，其中3年期占比最高，短期偿债压力与长期转型投入的矛盾可能会加剧企业偿债压力。以江苏省为例，近年来，江苏省持续加大对高碳行业低碳转型的金融支持，先后出台《关于构建转型金融支持体系助力江苏全面绿色低碳转型的通知》等文件，约15亿元转型金融贷款投放至转型融资主体库内企业，助力破解高碳行业“转型缺钱、融资难贵”问题。然而江苏转型金融发展仍面临挑战。在江苏省首批转型金融贷款的发放中，首笔印染行业和首笔航运企业转型金融贷款分别实现“当日投放”“一周放款”，侧面反映出金融机构更倾向于配置审批周期短、风控流程简易的短期流动资金贷款，此类产品既难以匹配碳密集产业减排的技术迭代、产能升级等中长期转型项目的资金需求，也很难为碳密集产业能源替代和工艺革新等低碳转型关键环节提供持续性资金支持，从而导致现阶段转型金融在破解企业转型瓶颈与经济转型升级深层矛盾方面效能有限。为此，亟须开发适配碳密集产业的多样化金融工具，构建契合经济转型需求、覆盖碳密集产业碳减排全周期的转型融资产品体系。
（四）需公正转型及有效防范转型金融风险。我国的高碳产业密集地区（如山西、内蒙古等）发挥着保障国家能源安全的重要作用，同时面临着转型金融资源供给不足的困境。目前金融资源高度集中于长三角、珠三角等经济发达地区，形成了转型需求与金融资源配置的空间错配。这种空间错配可能导致资源密集型地区形成“高排放-弱支持”的转型困境，短期内难以实现低碳发展的良性循环。在这一过程中，大型企业凭借信用优势有可能形成资源虹吸效应，然而中小微企业可能陷入“高转型成本-低融资可得性”的困境，这易催生“转型鸿沟”，进而削弱碳密集产业整体转型效能，因而需要公正转型。同时，转型所需周期较长，多元化转型金融产品的应用过程中，需有效防范其中可能面临的金融风险，不断提升转型金融资源的优化配置能力。
结合我国转型金融支持碳密集产业转型的情况，有必要进一步完善转型金融的制度框架，丰富及完善转型金融工具，优化金融资源配置以助推碳密集产业节能减排，同时推动技术进步及环境信息披露对碳减排的作用路径。基于碳密集产业减排过程中的融资需求，需要根据具体省市碳密集产业的发展情况，实施有针对性的转型金融服务，包括优惠融资、南宫28官方网站担保、贴息、对转型金融工具的认证补贴等，丰富及完善转型金融工具，以提升转型活动的可融资性，推动碳密集产业的减排。以下为主要的转型金融驱动碳密集产业减排的引导路径建议。
（一）完善转型金融的制度框架，推进碳密集产业有序进行低碳转型。借鉴绿色金融的发展经验，制定并推出如国家级标准文件《绿色金融术语》等转型金融相关标准，为金融机构精准识别转型金融对应活动范围提供清晰依据。推动制定全面、细致的转型金融法规政策，将公正转型纳入转型融资框架，消除金融机构顾虑，支持其向钢铁、煤炭等碳密集产业低碳转型提供金融服务的同时，防范“假转型”造成的金融风险及负外部性影响。有效建立跨部门、跨行业的协调机制，统筹推进转型金融与绿色金融发展，形成政策合力，助推碳密集产业在低碳转型过程中获得稳定、高效的金融支持，降低财务风险，减少社会衍生问题。同时，推动建立统一、规范的企业减排效果量化标准，鼓励第三方专业机构参与企业减排效果评估与验证。
（二）规范企业和金融机构信息披露行为，提升信息披露质量。根据碳密集产业低碳转型过程中的实际需要，政府逐步出台针对高碳企业获取转型金融服务而进行信息披露的相关政策，并同步强化对提供转型金融服务的金融机构信息披露要求。一方面，明确企业在环境信息披露方面的责任与义务，规定必须披露的关键信息，如碳密集企业的中长期转型战略、碳信息历史数据等，使企业信息披露有章可循。另一方面，要求金融机构详细披露其提供转型金融产品的标准、规模、投向以及社会、环境效益评估方法和结果，增强市场透明度。同时，需制定统一、规范的信息披露标准，该标准应同时覆盖企业和金融机构，确保不同主体披露信息指标范围的一致性和可比性。在这一过程中，政府要加强对企业和金融机构信息披露的监管力度，对披露信息进行核查，对披露信息真实、全面、及时的主体给予政策优惠；对违规或虚假披露的主体进行严厉处罚，提高违规成本。
（三）优化转型金融产品结构，匹配企业转型周期。在推动转型金融支持碳密集产业减排的过程中，需根据高碳企业的转型需求，有针对性地设计及优化转型金融产品，逐渐丰富转型金融产品体系，为碳密集产业的低碳转型提供精准金融服务。根据不同碳密集产业的转型项目的特点和周期，设计差异化期限、利率结构的转型金融产品，例如对于投资规模大、回报周期长的碳密集产业长期技术改造项目，及时提供有针对性的长期转型金融产品，为企业提供稳定的长期资金支持。针对中小企业抵押物不足的问题，金融机构可以开发推广“轻量化信用贷”产品，构建基于企业环保绩效、技术创新能力等多维度的信用评估体系，弱化对抵押物的依赖，参考企业的碳减排量、绿色专利数量等指标，为信用良好、转型潜力大的中小企业提供一定额度的信用贷款。推动不同类型的金融机构合作，例如银行与保险公司、银行与证券机构合作，开展贷款保证保险业务，降低银行信贷风险，为企业提供多元化的融资解决方案，拓宽融资渠道。
（四）有效构架转型金融风险防控体系，保障长期可持续发展。针对转型金融可能引发的风险传导，制定风险防控政策，建立风险监测、预警和处置机制，保障碳密集上下游产业及金融系统稳定。建立高碳企业转型风险评估体系，以利于金融机构更精准地评估风险，合理设计转型金融产品。在此基础上，引导金融机构开发与碳减排效果挂钩的金融产品，使金融产品定价与企业碳减排成效挂钩或嵌入碳排放权担保等安排，允许金融机构通过锁定中远期减碳收益作为支持低碳技术的回报。同时，加强对碳密集企业转型动态的监管，强化跨部门协同监管，建立常态化的信息收集和跟踪机制，及时掌握碳密集企业在转型过程中的进展和问题，消除监管盲区，为金融机构提供可靠参考，降低潜在的金融风险，保障金融安全，助推碳密集产业低碳转型的可持续发展。
[作者周莹莹为中国矿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转型金融驱动碳密集产业减排的机理、路径与引导政策研究”（24BJY13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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